中国人在境外网赌电诈代理被捕后接受采访
近日,湖北省阳新县公安机关破获一起涉老挝、菲律宾、马来西亚等多地的跨境电信网络诈骗案。涉案人员谈某在2018年3月至2022年4月间,与手下人员先后招募了70余名同乡赴老挝实施电信诈骗,为境外电诈公司源源不断“输送血液”……为深入了解案件细节,记者赶赴阳新走访检察官、民警、涉案人员等,力求还原真实的境外电诈人员画像。
冷静的“大人物”
2023年4月24日,四处躲藏的谈某在湖北省公安县某小区内被抓获。同日,阳新县公安局西门派出所民警将其带回阳新进行审查。
此次抓到谈某其实是个“意外收获”。不久前,在陕西省合阳县破获的一起境外电信诈骗案件中,几名涉案人员(已另案处理)供述各自经历时,都不约而同提到了他。彼时,参与抓捕谈某的民警还未意识到,这个看着斯斯文文的年轻人,竟然是境外电诈公司的一位“大人物”……
谈某被捕。
在看守所内初见谈某时,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冷静”,冷静地分析犯罪动机、陈述犯罪事实,冷静地与承办检察官探讨哪些是违法所得、哪些是正当收入。在一些拿不准是否会影响量刑结果的问题上,他冷静地保持沉默。
“你知道你可能面临10年以上的刑期吗?”
“是吗?那比我想得轻多了,我以为怎么也得是个无期。”
听到阳新县检察院第二检察部检察官助理向可辉的问题,谈某依然冷静。
对于此次被抓,谈某并不感到意外。事实上,他已经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这个场景。早在一年前回国时,他就听闻有同伴被抓,于是便开始四处打探消息,把同伴们被抓的时间、地点、所获的刑罚等都详细记在手机备忘录中。他想着一旦有认识的人被抓了,就可以第一时间了解警方动向,甚至可以通过他人的刑罚,推断出自己可能面临的法律后果。
这样一个年轻人,是怎么成为境外电诈公司中的“大人物”的?在进一步交谈中,谈某这些年的人生拼图被渐渐补全。
酒吧DJ的“逆袭”
谈某,阳新县人,1990年出生,初中学历。用村里人的话说,“从小就挺内向的”。2018年,在国内多个城市辗转打工的谈某经人介绍,到泰国曼谷的一间酒吧谋了份DJ的工作。“每天要站七八个小时不能休息,工资本来就不高,酒吧还要抽成,到手的钱也就刚够维持生活。”谈某说,长期的DJ工作让他感到疲惫。看着酒吧来来往往高消费的顾客,他产生了换工作的想法。
一次闲聊中,有位熟客问谈某愿不愿意去老挝工作,称有家经营网络赌博平台的“共赢公司”正在招募业务员,主要工作是负责“引流”,即在各大社交平台上寻觅合适的对象,诱导他们在该网络赌博平台投钱。工作内容不仅比当DJ轻松,工资还高,谈某很是心动。他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回乡约上自己的五六个好友,一同登上了去往老挝的飞机。
刚一进公司,便有专人负责给他们进行话术培训。谈某十分擅长根据不同的目标选用最适合的话术,工作表现在一群人中非常出挑。不到半年,公司调整激励机制,称谁能拉来更多的人,就能获得更丰厚的提成。谈某一下就想起了自己那些“好说话”的老乡,便开始鼓动老家的亲戚、朋友一起过去挣钱。不久后,10余人便在谈某的安排下前往老挝。
从这时起,谈某正式成为公司的阳新籍“总代理”,负责招揽、管理公司所有阳新籍人员。相比于业务员,他可以另外收取其他同乡“业绩”的30%作为提成。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谈某离开了“一线”工作。
向可辉向记者介绍了“共赢公司”的架构。公司总体呈金字塔式分布:老板-总代理(提成30%)-二级代理(提成10%-15%)-主管(提成10%)-组长(提成5%)-业务员(提成5%-10%)。“老板手下会有多个总代理,总代理手下又会有多个二级代理,以此类推。代理一般是按地区划分,主管则是负责管理一个办公室的人员,组长负责培训新人业务员,帮助指导业务员具体操作。”
2019年5月,“共赢公司”被当地武装力量包围后解散。谈某在该公司任职的近一年间,共计获利人民币100余万元。
境外电诈公司的“人才培养模式”
“在(共赢)公司,首先要学会的就是‘自我洗脑’。”谈某说,很多新人在一开始骗人后会产生愧疚感,公司便安排专人对他们进行“心理疏导”,谈某也会推心置腹地开解他们,给他们灌输“这种事情都是你情我愿的”“他们被骗是自己的选择”“就算不被公司骗也会被别人骗”等想法。
“怎么才能从一个电诈新人成为‘老手’呢?”为了适当缓解谈某紧绷的情绪,记者问了个“专业对口”的问题。谈某果然话多了起来。据他所说,“引流”中“交友”是最重要的环节,能否取得被害人信任是“优秀业务员”的评判标准。为了贴合大多数人的社交习惯,公司将上班时间定为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十点。“这个时间段更好找目标,在晚上,人也更容易被情感左右。”谈某解释得头头是道。
紧接着,他还介绍起电诈公司的“人才培养模式”。业务员进公司时的培训内容包括熟悉各大热门社交软件的玩法、寻找目标并对目标进行分析、包装自己的账号等。公司还用许多“成功案例”给新人进行话术学习,也会教他们如何应对突发情况。
业务员进入实际操作阶段后,每人会领到一台电脑、一部手机和一张电话卡,随后按要求注册好各社交平台的账号。接着,他们会在个人简介上将自己打造成银行高管、理财师、工程设计师等成功人士,再在社交平台上寻找简介中带有“空虚”“寂寞”等字眼、在日常发布中喜欢炫富的男性或女性。打招呼后,如果发现对方有交友意向,便逐步培养感情获取对方的信任。最后,业务员会“不经意”告诉对方自己有赚钱的渠道并展示自己在赌博平台的余额,一步步引导对方下注。
谈某坦言,网络赌博平台后台的赔率和余额是可以更改的。这就能保证被害人一开始每局都是赢钱的状态,还可以提现。但随着不断增加赌资,被害人赢的概率逐渐变小,最终连本金也拿不回来。
“我对他们很照顾的”
“你知道网上对缅北电诈公司的讨论吗?”
“有听过一些。”
“你们那边对业务员怎么样,你遇到过严重的人身伤害吗?”
“我不了解(缅北)那边的情况,我们这边倒是没有。就是每天会有‘任务’嘛,没完成的话不许下班,还有俯卧撑、仰卧起坐之类的(体罚)。”
聊到境外的生活时,谈某的话匣子逐渐被打开。他说,他们公司的氛围比较宽松,加上身边大多是同乡,彼此之间都很熟悉。就算是公司规定的体罚,大家也都开玩笑地完成。“我对他们很照顾的。”谈某强调。
“公司规定了业务员一般不能出园区,可我手底下都是熟人,所以有时间我就会带他们出去放松一下,也能打消一些他们回国的念头。”谈某解释,如果带来的人没干够约定的时间(通常为一年),他作为代理需要承担责任。国际间往返的交通费、住宿费、到公司之后的伙食费、宿舍费……走之前这些钱都要补上。“到那边的都不富裕,又是熟人,我能垫付的都垫付了。可总这样也不是办法,我就经常跟他们聊天,希望他们都能踏踏实实地留在那里干活儿。”
被问及为什么一直从老家招人,谈某说,虽然他挣到了钱,但内心依然觉得很空虚。同时,老家的人更容易信任他,还会让他有“带大家致富”的成就感。
当问到谈某有没有想过干违法犯罪的事要怎么跟家里人交代时,起初他一直沉默不语。但随着谈话接近尾声,谈某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是个没有童年的人,就想着通过干这个,能让我的孩子生活得好一点。”在记者的追问下,谈某有些“拧巴”地讲起过往。
阳新,一个打工大县。村子中的青壮年大多常年在外,留下家中孩子与老人,儿时的谈某就是一个留守儿童。他说,他没有怨恨过父母在自己成长过程中的缺席,但这让他从小就隐隐意识到了钱的重要性。在妻子生下第一个孩子后,看着商场里那些琳琅满目的奶粉、尿不湿、玩具,他感到巨大的压力。
“你怎么评价自己?”记者问了此行最后一个问题。他想了很久,最后给出了一个似乎有些“答非所问”的回答:“我是一步一步走上这条错误道路的,等想后悔的时候已经晚了。”
“运气不好”的“小组长”
在看守所里,记者还见到了谈某的一个“手下”——汪某。汪某出国前是一名电焊工,在广东深圳打点零工。“干电焊(工作)是按天结钱,活儿多的时候还好,活儿少的时候就比较麻烦,房租不可能让我按天结吧。一个人在外面孤零零的,心里头也不好受。”汪某回忆,之前回老家的时候跟几个朋友一起吃了顿饭,有的出手相当阔绰,还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老挝。汪某想着,这样一来不仅身边都是熟人,又有钱赚,还能出国,便痛快答应下来。
到了公司,汪某的“工作”开展得并不顺利。他沟通上不太活络,照搬话术手册上的内容也没骗到人。“我骗人不行,谈某就安慰我,说我是运气不好,后来还让我当小组长了,可以指导别人工作。但业绩好的业务员遇到问题也不会让我指导,怕我把他们的聊天对象聊跑了。后来我就主要负责教新来的人一些基本操作,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汪某也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便专心做一些基础工作拿底薪。他告诉记者,那些业绩好的业务员一天大概能聊二三百人,最终筛选出五六个人作为重点目标深入交流,快的话大概一周多就能骗到钱。
真的会有人如此相信陌生人吗?面对记者的疑惑,汪某解释道,业务员在最终引诱被害人往赌博平台投钱之前,不仅对其甜言蜜语,还会在节假日送花、送礼物。如果碰见“大客户”,那更是一个漫长的交往过程,很难有人不心动。
汪某说,如果他们能碰到一个聊得来的对象,一般会一直骗下去,直到这个人无钱可骗或是不愿意再拿钱出来为止。
在被问到骗人时会不会愧疚,汪某露出苦笑表示:“刚开始我会特别愧疚,后来渐渐骗不到人就不觉得了。办公室里谁要是骗到了数额比较高的钱,主管会拿大喇叭在办公室里‘报喜’,我甚至会眼红他们。”
一念之差,物是人非
从看守所回来的路上,记者询问向可辉,这批犯罪嫌疑人身上是否存在共同点?他总结道:“跟着谈某的这些人,普遍学历低、年轻,大多无法承担技术性工作。能成为DJ、电焊工已经是这批人中工作比较稳定的了。”
记者在路过谈某从小生活的村子时,阳光有些灼热,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晒秋的景象和桂花的香甜。这些或许曾是谈某最熟悉的场景。在记者离开看守所之前,谈某和汪某说起未来的打算。提到一手把自己带大的爷爷奶奶时,谈某数度哽咽。他说,现在能做的只有好好悔过,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汪某也十分懊悔,反复说着希望回到温暖的家中。
然而,他们都很清楚,自己得先为此前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
法网恢恢
在向可辉的联络下,记者见到了办案民警明垚,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这起案件办理的不易。
由于谈某涉嫌诈骗、组织他人偷越国(边)境一案作案地点在境外、集团内部层级复杂、涉案人员众多、隐蔽性高,为调查取证带来极大困难,公安机关立案后无法快速厘清涉案人员犯罪事实。经沟通协调,阳新县检察院主动派员提前介入,联合西门派出所民警一同前往陕西合阳调查取证。检察人员针对谈某参与境外诈骗集团的时间、在境外诈骗集团中的作用、诈骗的模式以及诈骗集团的总人数等关键问题,对关押在合阳县的犯罪嫌疑人进行了重点讯问。
“公安机关对已经查明真实身份的回流人员组织展开了集中抓捕,并对犯罪嫌疑人的资金交易情况进行分析,对相关人员信息进行核实比对,对已经核实的涉诈App、网址、域名等信息在国家反诈大数据平台进行串并,全力核实被害人情况。”明垚介绍道。
与此同时,向可辉与西门派出所专案组持续开展会商,梳理合阳县移送的涉案线索,引导公安机关从涉案人员的出入境记录着手。“办案中,我们重点针对相关航班信息进行分析研判,结合出境人员的社会关系及谈某到案后的供述,进一步锁定参与境外诈骗的人数。公安机关对证据较为充分的嫌疑人开展网上追逃,逐个击破,确保做到全链条打击。由于前期工作扎实有效,多数嫌疑人到案后主动承认了自己的犯罪事实。”向可辉补充。
经查,2018年3月至2022年4月间,谈某先后作为老挝金三角“共赢公司”、菲律宾马尼拉某公司、马来西亚吉隆坡“卓越公司”、老挝金三角“恒荣公司”的阳新籍代理,以赴境外旅游或偷渡等方式,招募阳新籍人员利用国内外社交软件引诱境内居民在虚拟赌博平台投资押注,实施电信网络诈骗活动。在此期间,谈某共非法获利700余万元。
据悉,前期犯罪嫌疑人供述中提到的诈骗集团人数仅有20余人。随后,检察机关经逐步核实有70余人,现已到案62人,依法批准逮捕41人,提起公诉18人,同时对藏匿在境外未归的犯罪集团4名骨干成员依法作出批准逮捕决定。
目前,该案正在进一步审理,串联案件及涉案人员正同步办理中。